未凛

ao3: KazeniMiRin
不完整的都在ao3

【正泰】欺诈关系

  

暗恋/从校园到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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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亨抱着一摞合同文件跟在业务组长身后走进T.S大楼那间宽敞气派的办公室时,两条腿正软得直打颤。

业务组长大概是注意到了,借着转身关门的机会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的视线从他打蔫的脑袋剜到虚软的双脚,活像一台屠宰场里刀刃锋利的剥皮机。

 

金泰亨没抬头,顺从地把一切照单全收。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辩白的资格——公司筹备了三个月的竞标合作大项目,照说理说怎么也轮不到他这个拿着劳务派遣合同的非正式员工出来抢风头,只不过大老板看他长得不错就顺口点来作陪,因为这事招的妒恨和被赶鸭子上架的堂皇比起来那肯定是只多不少的。

特别是他前一晚刚跟校友会上不算相熟的学弟借着酒后乱性的名头在快捷酒店的双人床上折腾了大半宿,今天连直起腰都费劲,精神恍惚的状态在谈生意这么个严肃正经的场合里也实在说不上好。

 

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很足,金泰亨低头抱着文件站在犄角旮旯边打哆嗦边走神,连带着自家老板那点不怎么真诚的寒暄话也从左耳到右耳跑了个干净利落的过场——他确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下午找个理由请假回家休养一下自己有点超负荷的身体。

 

前一晚是他第一次跟人约。倒不是他突然就从保守派变开放派,主要是这个学弟长相身材都实在优越得过分,和他四目相对时点到为止的礼貌笑容里似乎也掺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问询意味。

他几乎一瞬间就确认了对方跟自己有同样的意图,甚至还能跟这么个人心照不宣地绕开一堆老同学老熟人,然后光明正大地开房。

只不过食髓知味和甘之如饴这种事实际发生起来的程度实在远远超出了他的预估,哪怕他装老手装得再怎么像,做到最后也确实有点无法自持。

 

好在那位学弟床品不错,全程都对他非常照顾,做得尽兴之后还很体贴地拥着他抱了一会儿,五指插在他汗湿的发间轻轻重重地揉,唇瓣贴在他耳后发烫的皮肤上,很像是真正热恋的爱人之间才会有的吻。

甚至他累得昏然大睡到今天早上,睁眼时只能摸到空了一半的床垫和凉冰冰的被褥,身体也神奇地并没有任何残留的黏腻感。

否则他可能磨蹭到退房都没法拖着那两条不听使唤的腿从浴室挪出来。

 

“……他是我们这边的业务助理,”金泰亨感觉被拽了一把,手劲不算小,为了不摔倒只好踉跄着往前跟了一步,还没回神就听见业务组长报了他的名字,“金泰亨。”

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介绍团队的必要流程,只不过当着业务组长的面他实在没什么喧宾夺主的想法,于是头也没抬,抱着怀里那沓文件简单鞠了一躬,中规中矩地朝办公桌后面那位T.S老板问了个好。

 

办公室里有短暂的沉默。

金泰亨一直都是半走神的状态,本来也没怎么在意,后退一步站回原位准备继续践行沉默是金的铁律,结果还没站稳就听见办公室里有很轻的一声笑。

业务组长似乎有点慌了,也赔了个笑试探性地问道:“田总……我们这边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被尊称为田总的人站起来,终于在来竞标的业务团队进门后第一次开了口,“这位金助理看起来很眼熟。”

 

所有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地转向角落里低着头神游的临时助理。

业务组长又伸手拽了金泰亨一把,逼得他不情不愿地把头抬起来,然后小声提醒道:“田总跟你说话呢。”

“啊……?”

金泰亨花了几秒钟才重新把飘忽的视线集中好,顺着业务组长站的位置往前一个人一个人地观察过去,等看清办公桌后面年轻俊俏的T.S老板的长相时,大脑“嗡”地一声就宕机了。

——前一晚跟他在床上翻云覆雨的学弟这会儿笑得礼貌而冷淡,原本垂顺的额发沾了发胶梳得整整齐齐,露出额头后整个人看起来有种与年龄不符的锋利感,很难让人把这么个职业精英和任何有关温和的形容词联系在一起。

 

金泰亨呆愣在原地,几次尝试着通过有限的信息理解传说中的T.S老板和眼前这个男人的关系,但始终无法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没人说话,办公室里的空气几乎凝滞。

他当然知道照谈生意的规矩来说自己得说点什么避免冷场才行,只不过他和眼前这个人的关系实在过于微妙,以至于他尴尬地张了两次嘴,始终没能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来。

长达半分钟的僵持之后还是这位年轻有为的学弟兼甲方爸爸再次开口,前一晚边亲他额头边问他疼不疼的温柔声音这会儿变得冷冰冰没什么感情:“总觉得在哪见过。”

 

这算是解围吗?还是不要乱说话的警告呢?

金泰亨心跳得厉害,只能迅速把头重新埋下去压低了频率和幅度努力调整呼吸。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滚烫的脸颊和耳垂颜色看起来是不是还算正常。

 

站在办公桌后的陌生学弟似乎又笑了,说话声音依旧冷漠且商业味十足,好像并没因为他这个小插曲受到任何影响。

“坐吧。”他听见对方淡淡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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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弟的全名叫田柾国,高中时是带着全优成绩单转校插班的借读生,现在是有个商业巨头老爹还积极上进奋斗创业的海归富二代,而他手里这家名为T.S的公司背后自然是田氏财团这座大靠山。

 

摸着良心说金泰亨其实和这人不熟。

在上床之前,他们之间的接触仅限于当初金泰亨心血来潮报了名给校运会当裁判,掐秒表看着参赛同学撞终点线后统计成绩那点时间。

他记得那天田柾国穿了件黑色无袖运动背心,跑起来时宽大轻薄的布料像只被灌了风的黑色气球,就那么轻盈柔软地从起点飘到终点,只有肌肉匀称漂亮的两条胳膊露在外面有节奏地甩,从他面前跑过时抬手就抓着终点扯紧的撞线举过头顶,红色飘带在半空中划出明艳艳的一道痕。

那是他第一次对校园传闻中的主角有直观的认识和感受。

暴雨似的尖叫和欢呼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他被超高分贝震得太阳穴猛跳,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低下头准备把秒表屏幕里的数字誊写到纸上。

结果笔尖还没碰到纸面眼前就暗了,有和满场喧闹迥然不同的清爽声音问他:“学长,有水吗?”

 

“啊?”

金泰亨没听清,发着懵抬起头猝不及防就对上了一双弯弯的眼睛,然后是很俊俏的一张脸,两颊上有软肉,带着点小男生特有的青春气。

这人他认识,半分钟前第一名冲线的田柾国,刚刚还胀得发圆的黑色无袖运动衫沾了汗之后贴在皮肤上,露出印了“7”的号码布。

“好热,”田柾国笑起来很好看,绷起手掌轻轻在额前装模作样扇了两下,龇着一口白牙补充道,“学长有水支援吗?”

“噢,有……有!”金泰亨有点晃神,转过身伸手扒开保温箱层叠的冰块,掏了瓶凝着白汽的纯净水递过去,略微犹豫了一下又体贴地小声叮嘱了一句:“刚跑完还是少喝冷水比较好。”

田柾国可能是是没听到,抓着瓶身的手顿了顿,黑溜溜的眼睛睁得老大:“……什么?”

金泰亨下意识地笑了一下,摇摇头松开手,然后沾着满手冰凉的水珠重新翻开计算成绩的表格认真把空白的地方都填满。

——这就是他和田柾国全部的过去,除了当初那张被水浸得皱巴巴的四百米接力决赛成绩表能勉强证明他们那一点微不足道的交集之外,严格说来他们顶多也只能算档案上高中一栏里学校名字相同的陌生人。

 

至于睡到田柾国这件事,金泰亨觉得“意外”的成分至少占了百分之五十。

校友会年年办,说是母校同窗互相关照,但说白了其实就是个走动关系或自我炫耀的场合而已。金泰亨自打高中毕业后就没参加过,刚开始是因为性格太清高对送往迎来没兴趣,后来是过得太狼狈不想面对熟人,结果只这么一次没推脱成功就碰到了据说同样是第一次参加的田柾国,甚至还能色欲熏心到跟这么一位风云人物把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了个遍。

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约的时候当然是默认了睁眼起床穿好衣服就再无交集,谁也不会假定一个几十亿分之一的重逢概率。

 

但是偏偏这么低的概率就是被金泰亨碰上了。

他坐在位置靠后的凳子上抱着文件心不在焉地听自家老板带着点恳求意味的合作意向自述,不知不觉就把他和田柾国之间那点少得可怜的的交集翻来覆去回顾了无数遍——无论是不相熟的校友还是一夜情的床伴,这会儿放在一字千金的甲方大老板和低声下气的乙方临时职员这层关系面前,似乎全都变得非常上不了台面。

如今地位云泥之别的同窗和看起来不够自重的炮友,一个凄惨一个卑劣,前一晚打着酒醉的幌子还可以装作不知情,现在大家都坐在这么个地段昂贵租金超高的写字楼办公室里清醒冷静地四目相对,羞耻心生发起来时的后劲可比前一晚那点用来自我麻痹的酒精大得多。

 

不过金泰亨又想,大概不自在的只有他自己,毕竟硬要说其实在场的人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而田柾国除了最开始那两句分不清警告还是威胁的话之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再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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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坐牢似的商务谈判一直拖到中午才勉强结束。

金泰亨手忙脚乱地收拾那堆被翻得七零八落的文件,整理完刚站起身想开门追出去就和一只脚踏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抱着的那一大摞纸片又零零散散撒了一地。

 

“对不起……”金泰亨想都没想,没抬头就熟练地鞠了个躬道歉。

 

不夸张地说这些年他遗忘和生疏的事情有很多,单只有道歉这一点学的最快用的最多,家里出事的头两年他就已经清楚地知道牺牲掉他那点不值钱的自尊向别人低头可以免去多少麻烦。

这个道理在此时此地当然也是金科玉律,尤其在他们公司还在小心翼翼地跟T.S寻求竞标合作的情况下。

毕竟这种时候,随便一点岔子都可能让他迅速丢掉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撞他的人没什么反应,不仅没说话,锃亮的皮鞋和熨烫妥帖的西裤也几乎纹丝未动。

金泰亨有点慌,以为是自己态度不够诚恳,于是鞠躬的身子弯得更深了些,诚惶诚恐地又重复道了一遍歉,然后顺势蹲下来开始捡那堆散落在地的文件,心里想的是抓紧时间下楼的话应该还能赶得及跟其他人一起回公司。

 

收到一半站在对面的人忽然动了。

那双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皮鞋略微后撤了半步,然后是被西装裤匀称包裹的长腿弯了弯,潇洒利落地蹲下来伸出手帮他一起捡起文件来。

对方白净的指尖划过地上几张纸片,轻巧地把它们捻捏到一起后码齐了递到他面前语气温和地问道:“他们已经下楼了,你来得及吗?”

金泰亨本来就被空调吹得头昏脑涨思维慢半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对面这人在说什么,只想着人家帮了忙自己应该道谢,于是抿出一个还算亲切灿烂的笑,抬起头就是一句:“谢谢你……”

 

结果话说了一半他才看清蹲在他面前举着纸片的人是田柾国。

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西装外套,只穿了件没打领带的普通白衬衫,领口解开两颗纽扣,袖口也随意挽了几道,露出的颈部皮肤和一小截手臂看起来清爽随性,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想象不出这么个人后背还有前一晚跑友在廉价酒店嘎吱作响的床上留下的红色抓痕。

金泰亨尴尬地咬了咬唇,万万没想到这种十年前的狗血剧都不拍的烂俗巧合竟然真的会发生,甚至还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偏偏田柾国表情冷静平淡目光无波无澜,仿佛所有的亏心和尴尬都是因为他自作多情。

 

僵持了好一会儿还是金泰亨先败下阵来。

毕竟生活不是狗血剧,普通人关心的是工作赚钱而不是王子手里的水晶鞋到底属于谁。他伸手把田柾国手里的文件接过来,又低垂着眉眼重新说了一遍“谢谢田总”,然后也没管对方什么反应,低着头站起身逃一样地往外走。

结果还因为碰上T.S员工的午休时间多等了二十分钟电梯。

 

踏出T.S大楼的那一刻金泰亨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身上的T恤都被冷汗浸得湿透,几乎一拧就能挤出水。

 

应该不会再见了吧。他有些崩溃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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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金泰亨的想法第二天就被彻底推翻了。

老板亲自约他喝咖啡,绕着弯子絮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把那点不太光彩的想法说了个大概——T.S惜字如金的小田总既然会在谈生意的时候单独提到这位临时助理,无论是出于长相、性格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肯定是对他这个人兴趣不小。

 

“可以当作是我个人的请求,”老板说起话来态度非常诚恳,让人分不清这里面到底有几分真心,“我是希望你能帮助公司拿下这次的合作。”

金泰亨垂下眼盯着自己那杯一口都没喝的咖啡装傻:“业务方面我真的不太了解,能力也有限,对公司这么大的合作项目可能助力也比较小……”

这话其实并不只是他不想再去T.S的托辞。

大二那年他因为家里的变故被迫退了学,边打零工边照顾重病卧床的母亲,打那之后就基本奔波于各种自己之前从来没正眼看过的工作,当初立志做艺术家做设计师的梦想早就被现实磨得一点不剩,到最后连高中学的东西几乎都忘得干干净净,拿来签劳务派遣合同那份不正经的成人大学文凭还是这两年攒钱压榨休息时间才勉强补上的。

不过虽然该读的书没读完,他对自己的斤两却格外清楚,当然也不会不自量力到去接这么个关乎公司生死存亡的大项目。

 

“我知道……”老板尴尬地笑了笑,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是田总这种油盐不进的人既然对你表示了……呃……一些好感,如果真能投其所好,应该可以给我们公司的合作增加点机会。”

金泰亨当然知道老板是个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你现在和公司的关系是劳务派遣,”老板的语气很温和,配着脸上的笑容,看起来非常像一位语重心长的长辈,“如果能促成这个项目的话,你可以成为公司的正式员工,我特批。”

 

从劳务派遣变为正式员工,这对于金泰亨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如果少了三方公司的抽成,他拿到的钱估计要比现在多出将近一倍,更不要说镀了这么一层金之后自己痛苦而漫长的求职生涯要轻松多少。

至于田柾国这个人,对方看起来也并不希望跟自己有过多的纠缠,将来项目合同一签自己功成身退,两个人自然江湖不见得彻彻底底。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金泰亨总共花了六秒的时间犹豫,然后在第七秒痛痛快快地点头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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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亨到T.S楼下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后悔。

他和田柾国从高中到现在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除了那一晚近乎疯狂的放纵,他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和这位年轻有为的小田总正常相处,你来我往地聊业务就更是天方夜谭了。

尤其在这么个微妙的背景下,同时跟T.S谈合作的公司大概有三四家,他要是想靠着那点浅薄的校友情谊和不怎么光彩的跑友情谊替公司推项目,之前那一晚的事情就怎么看怎么像是个道德绑架外加敲诈勒索的仙人跳。

连他都能想明白的道理,田柾国不会不清楚,只不过他这人自认早已经没了对人情世故的敬畏,做了选择自然硬着头皮也要上。

 

T.S前台是个年轻的小姑娘,估计是第一次见金泰亨这么好看的人,没说两句话眼睛就发直,还是金泰亨礼貌提醒了几次才回过神强作镇定继续走流程。

“您说您要找田总是吗?”

“对,”金泰亨点点头,他说起话来语速比较慢,会给人一种温吞的钝感,“我是K.R的业务助理,之前有来拜访过。”

前台点点头,拿起电话拨了内部线,简单沟通了几句又抬眼偷偷觑了觑站在接待台前一脸平静的金泰亨,最后略有惆怅地应了一声,挂掉了听筒。

“抱歉,田总在开会,”前台盯着金泰亨的表情变化小心地复述道,“而且……田总说请K.R等待正式竞标结果……他不见任何竞标公司代表。”

 

金泰亨倒不是很意外,跟对方道了谢就转身往外走,边走边翻手机通讯录。

校友会那天他在一群同学的撺掇下被迫留了不少人的联系方式,其中就有田柾国的,没想到当时万般不情愿,结果这么快就用上了。

电话接通音刚响了两声就被接了起来:“您好,田总在开会,请问有什么事?”

是个非常职业化的女声,大概是田柾国的秘书,临时帮田柾国处理一些私人通话请求。

金泰亨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自我介绍会比较合适,想带上公司又怕再度被拒绝,于是犹豫了半天只挤出底气不太足的一句话:“你好,我是金泰亨,找你们田总有事。”

电话那头有尾音上扬的一声“嗯”,带着点疑惑的意思。

秘书可能是有点意外田柾国的手机里会打进来这么个既没头衔又没规矩的人,顿了好一会儿才整理好情绪回归到一开始的职业状态,毫无感情地回复道:“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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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亨本来以为自己可能要在T.S大楼外顶着太阳晒上几个小时才能有个不确定的答复,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在招标合作这个前提下应对起来着实需要慎之又慎。

而实际上田柾国的回电来得却比他预想的要快很多。

手机响的时候他正蹲在花坛边上鼓着腮帮子替蒲公英播种,被吹得四散飘飞的白色茸毛落了几根在屏幕上,仿佛在提醒他注意屏幕正中间那几个端端正正的大字。

「田柾国 来电」

 

他感觉自己的心怦怦直跳,深吸一大口气平静了几秒,然后才颤着指尖按下了接听键。

“金泰亨学长?”田柾国的声音被电流过滤之后稍微有点失真,语气倒是比在办公室里时稍微有温度一点,“听Kath说你找我有事。”

“嗯,”金泰亨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有件小事想跟你聊聊。”

田柾国似乎是笑了一下,听筒有很轻的喷气声:“你讲。”

“是这样,”金泰亨简单组织了一下语言,“K.R这几个月一直在筹备跟T.S的合作项目,每个人都耗费了很多心血,而且K.R的经验也算比较丰富……”

“你是为了合作项目才打电话给我的?”田柾国语气平淡地打断他,耐心得仿佛真的是在认真求证。

金泰亨简单推断了一下田柾国身为公司老板励精图治的心态,决定先力证一下自家公司的实力打消对方的疑虑。

“K.R确实在设计这方面有很多经典案例,而且对待各种合作也一直非常真诚……”

“是么?”

田柾国语气好像又冷了点,再次打断他时甚至还笑了一下。

“是……啊……”金泰亨一慌神,建设了半天的心理防线立马开始全方位崩塌。

 

“让劳务派遣的临时助理来跟我谈业务,这就是K.R对待合作的真诚?”

田柾国的语速不算快,但是偏偏把“劳务派遣”和“临时助理”几个字咬得又狠又重,灌在金泰亨耳朵里像是某种无法言喻的压迫和羞辱。

——他们是同一所高中毕业的校友,都曾经是无数人羡慕追捧的对象,结果一个做到了新锐公司的老板,事业有成积极上进;另一个靠着琐碎的零工蹉跎了七八年,至今连份正经的工作都没有,甚至现在还妄图借着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关系左右对方在业务上的选择。

怎么想都是他太无耻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金泰亨几乎毫不犹豫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迅速挂断了电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摒弃多年的自尊怎么就又突然有了死灰复燃的苗头,甚至要牺牲掉跟田柾国通话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去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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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柾国开车经过公司楼下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长椅上发呆的金泰亨。

盛夏的室外就算入了夜也有三十多度,金泰亨身上那件宽大的白T被汗浸湿了大半,湿哒哒地紧贴着皮肤,隐隐约约透出点单薄瘦削的身体线条来。

田柾国愣了愣,下意识皱着眉看了眼时间,这才发现距离金泰亨下午那通电话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

他靠着路肩把车停稳,轻轻按了两下喇叭,见金泰亨还没回神只好又把车窗摇下来,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对着两眼发直的人直呼全名:“金泰亨。”

 

长椅上的人被喊到名字后又隔了一会儿才迟缓地有了点反应,避着他的视线慢吞吞站起身低眉顺目地哈了哈腰:“田总。”

田柾国本来心情还凑合,结果一听到这个称呼脸色就开始泛阴,偏偏一抬眼就瞥见金泰亨前额粘着汗湿的刘海,原本晶亮好看的眼睛这会儿目光空洞,甚至眼眶还微微发着红,不知道是不是哭过。

田柾国胸口猛地一抽,那点已经溜到嘴边的尖刻讥嘲顿时全被咽回了肚子里。

他很少感觉到自己会有这种算得上剧烈的情绪波动,但确实早就没了脾气,盯着唯唯诺诺的金泰亨看了半天,最后也只说了一句:“上车。”

金泰亨没说话,一直站在原地没动。

田柾国刚舒展了没两秒钟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再开口时语气不自觉就冷厉了不少:“下周T.S主办设计师交流研讨,你要是中暑去不了别说我没给过你机会。”

 

金泰亨听到T.S的研讨会终于回了点魂,几步抢到田柾国那辆保时捷旁边扒这车窗急吼吼地追问道:“哪一天?”

田柾国一怔,这才发现金泰亨的嗓子已经哑了,但又不好多说什么,面色冷淡地转过头直视前方,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上车。”

金泰亨这回听话了,乖乖打开车门坐到副驾的位置上,老老实实系好安全带。

田柾国拧了瓶纯净水递过去,又把放在后座的薄毯拽过来盖住金泰亨那身汗湿了一大半的衣服,然后面无表情地调出导航系统,脸色依旧算不上好。

 

“地址。”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语气差得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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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睁眼的时候车已经在出租屋楼下停了好一会儿。

田柾国坐在驾驶位看手机,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隔一会儿打几个字,估计是在忙着回工作邮件,只用余光扫了他一眼。

 

“有没有不舒服?”

隔了大概半分钟田柾国才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声音比之前倒是柔软了很多,金泰亨甚至还能自作多情地感觉到一丝关爱的意味。不过有了之前的经验,这一次他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冷静地把这点臆想出来的关爱从脑子里剔除,然后摇了摇头。

田柾国没再说话,一言不发地又处理了十来分钟工作才关掉手机屏幕,抬手揉了揉金泰亨还泛潮的头发,轻声说:“我送你上去。”

金泰亨本来想拒绝,但是转念想到对方刚卖了个重要情报给自己,既然已经做好了陪睡的心理准备,于情于理他都没资格没立场在这个人面前装清高,于是只好相当乖顺地点了点头,微笑着说了声“好”。

 

出租屋在顶层,夏热冬冷潲雨灌风,这个季节将近晚上十点的时间室内竟然比室外温度还高,门打开的一瞬间田柾国就被迎面一股热气蒸得直皱眉头。

“你一直住这里?”他盯着金泰亨瘦削的背影沉声问。

金泰亨似乎被他的语气吓到了,伸手去摸日光灯开关时身子不自觉抖了两下,大概又觉得这个表现不太妥当,于是局促回过头冲他笑笑,讨好的意思不言而喻。

好半天之后室内才在一阵白光猛闪后彻底亮堂起来。

“也没有,”金泰亨把椅子拖到墙边,摇摇晃晃地踩着上去插空调插头,“之前住得比较偏,后来到现在的公司上班,时间来不及就搬到这里了。”

田柾国没说话,沉默地看着金泰亨把电池从手电筒里抠出来装进空调遥控器,按了好几次才听见空调外机不太灵敏的启动声。

金泰亨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抿嘴偷看了田柾国一眼,然后扯过椅背上晾着的浴巾扔下一句“我去洗澡”就一溜烟跑进了那间窄得站不了第二个人的卫生间。

 

他们约了第二次。

金泰亨觉得这回的体验严格来说并不比上一次差。

即便是在这种到处生斑发霉的出租屋里只能睡下一个人的木板床上,光是不用欲盖弥彰地装醉就能让自己心安理得这一点就已经节省了不少精力,甚至由于对彼此的身体有过了解,做起来要比之前得心应手得多。

只不过他也的确被五个多小时的室外高温折腾得够呛,尽管心里想的是对田柾国有求必应,最后也还是没坚持到第三轮就已经连睁眼的力气都耗光了。

潮湿的空气里混着黏哒哒的汗味和霉味,甚至还有各种液体混合后淡淡的腥气和旧空调年久失修那股泛着灰尘味的酸臭,金泰亨倒在摇摇欲坠的木板床上大口喘气,不挑不拣地把这些都一并摄入蜷紧的身体。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氧气刚灌进肺腔的新生儿,流泪几乎成了一种本能生理反应。

田柾国大概是感觉到了,还和第一次一样俯下身来亲他,然后伸手把人拥进怀里,留下那些烙印似的吻痕,像是在冒充他被人爱护着的证据。

 

很快,金泰亨最后那点意识也被消磨得干干净净,昏然睡去前还没忘了叮嘱田柾国:“记得帮我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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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金泰亨睡得格外好,可能是因为太累,也可能是因为田柾国似乎给了他一点希望,总之他难得没做什么梦,以至于睡醒后还对许久不曾拥有的安稳睡眠有种莫名的留恋所以磨蹭了半天都没睁眼。

 

不过现实也没给他时间沉沦太久,田柾国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他那点重新爬升的睡意时,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做梦。

“醒了?”

温热的气息喷到耳廓上就仿佛生了看不见的小爪子,刮得那层薄薄的皮肤一阵阵发痒。

金泰亨打了个激灵,残存的睡意立马就散了,一骨碌爬起来才发现自己之前躺过的地方大概是田柾国怀里,胳膊和小腿还树袋熊似地挂在对方身上。

——怎么看都是个亲密过头的别扭姿势,显然不太适合他们这种只见三次面就睡两次觉的关系。

 

金泰亨愣了愣,胸口到耳尖瞬间烧得滚烫。

他本以为田柾国会和上次一样早早离开,所以对留宿这种事没什么心里预期,当然也就没有在这种情况下泰然自处的心理准备,尤其前一天他们之间还因为那点不怎么光彩的功利心有过相当不愉快的回忆。

不过田柾国看起来倒不怎么在意,脸不红心不跳地翻手机翻得起劲,甚至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仿佛是在拎着他的耳朵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少自作多情。

于是他思考了半天也只是撑着床板往旁边挪了挪,尴尬地在两个人之间重新隔开一个巴掌的距离,然后捡起衣服往身上套。

 

结果没成想才刚伸了只袖子腰窝就被轻轻戳了两下,蜻蜓点水似的,颇有点调情的意思。

 

金泰亨呼吸一滞,差点就着那股可有可无的力道叫出声来。

田柾国当然是故意的,也并不打算让他好过,带着点笑意低声追问道,“起这么早啊?”

……早?

金泰亨绷着身子下意识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差十分钟七点半,比平时起床的时间还晚了不少。

不过他并不指望田柾国这种高高在上的大老板去理解花一小时坐公交和迟到会扣钱这种民间疾苦,所以也没多解释,只把衣服穿好扯平整,然后点了点头,鼻腔里发出很轻的一声“嗯”。

 

田柾国顿了一下,似乎是有点惊讶,但也没对他这个冷淡的态度有什么不满,咔哒一声关掉手机慢吞吞地翻身搂过来,略微一使力就把人拽回怀里,放软了声音好声好气地商量道:“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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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亨有点发懵,反应过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冒了一层冷汗,但又不敢拒绝,只能老老实实由着田柾国又抱了好半天,一直拖到上班实在来不及才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那个……你几点去公司?”

长了耳朵的都能听出来这是在赶人。

当然,这种无谓的清高代价也不小,比如说完立马就后了悔——照理来讲是他想靠着这点不值钱的关系去赌田柾国的私心,而现在别说合作还八字没一撇,就连能救命的设计研讨会也只有上车前潦草的一句话,这显然还没到他有资格可以下逐客令的时候。

 

田柾国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出声,就只是一动不动地把整张脸都埋在他后颈,仿佛从始至终都睡得很沉,只有不太均匀的、略微拖长呼吸声听起来有种微妙的不悦。

 

沉默把一切情绪都放大得格外清晰。

金泰亨有点慌,脊背和田柾国赤裸的上半身隔着薄薄一层棉布紧贴在一起心却跳得厉害,很快就被这种诡异的氛围逼得透不过气,条件反射地抖着嗓子开始小声道歉。

“对不起,我……”

他想说自己不知轻重口不择言,想说自己不知深浅不自量力,总之任何能让这位田老板心情舒畅一点的话都可以。

结果还没想好怎么忏悔才能把真诚的程度抬得更高一点,田柾国倒先翻了个身压过来,鼻尖轻轻地蹭了蹭他沁了一层冷汗的额头,开口时的声音让人很容易就产生温柔的错觉。

“学长。”田柾国闭着眼睛低声叫他,好像是叹了口气。

 

金泰亨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随着这个称呼猛地僵了僵。

“三天说了三次对不起,”田柾国的呼吸很烫,说话时泛着湿的热气喷洒在他脸上,有一股很淡的、混着薄荷的烟草味,“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嗯?”

“我……”金泰亨觉得那股烟草味里可能有残留的尼古丁,会让他短暂地自我麻痹到把那些功利的目的都忘掉,在某几秒里光明正大地端量一下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睡了两次的人。

——抛开他俩这点干瘪又龌龊的关系来讲田柾国是他喜欢的类型。但如果说当年运动会的那点交流还带着属于学长的屏障和裁判的威严,那么在成年人世界的绝对权势面前这些曾经举足轻重的东西就变得幼稚可笑,喜欢或者不喜欢显然也并不重要了。

毕竟他和田柾国之间只配谈性,不配谈爱。

 

田柾国没说话,也没强求他给出什么回答,略微一低头就摄住他发颤的唇瓣吻了下来。

这不是一个很长的吻,比他们之前做到忘情时那些热烈的深吻要平淡很多。只不过之前都是晚上,借着昏暗的灯光或者迷蒙的酒精作用他可以把自己的情绪藏得一丝不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晨光里四目相对,仿佛随便一眼都能看进彼此心里。

 

那点压抑了半天的欲望轻轻松松又被撩了起来。

金泰亨头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不然也不至于敢在工作日的早晨冒着迟到的风险跟捏着自己生死的甲方大老板在出租屋里翻来覆去地做。

他也不是没尝试说服自己这是为了推合同进行的必要牺牲,然而一看到田柾国那双眼睛立马就止不住地夹带起私心来——他不知道约的体验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也许是睡了之后就此失联,也许人模狗样地穿好衣服就翻脸……但田柾国对他实在有太多超出认知的温柔,隐忍的克制的,仿佛自己真被这么个天之骄子坚定不移地放在心里爱了好多年一样。

 

最后还是田柾国维持住了疯狂里的最后一点理智,适时地停下来边蹭金泰亨的鼻尖边叹气似地笑着说:“来不及上班的话我送你。”

 

 

 

+

金泰亨当然没那个胆子和脸皮让田柾国送他上班。

他忍着浑身的酸痛爬起来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在田柾国意味深长的目光里咬牙叫了辆计程车去公司,踩着打卡的死线边往办公室跑边反思自己是不是在田柾国的身上色心太重以致于耽误了正事。

结果椅子都没坐热大老板就晃晃悠悠地溜达过来,装作不经意似地在他旁边停下,小声询问起合作的进展。

 

金泰亨还沉浸在早上这一场的余韵里没缓过来,一听到田柾国的名字就觉得胸口发紧,仿佛心脏都漏跳了一拍,脸颊和耳尖瞬间烧得滚烫。

事后他回想这一刻的反应,实在说不好自己是跟田柾国睡出了感情一时上头还是单纯的感激,总之他莫名其妙地萌生了一点回护田柾国的想法,到底没把床上那点事放到明面上来讲,只抿了抿嘴避重就轻地说了一部分事实:“田总好像不想提前讨论这次竞标,昨天一直说忙着开会让我们等消息。”

 

老板略微愣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大概是对田柾国的行事作风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也没质疑金泰亨有所隐瞒,反倒对此相当认同:“嗯,他就是这么个公私分明的人,确实比较难接近。”

金泰亨偷偷松了口气,一脸顺从地点了点头,但一想到田柾国早上耍赖要他陪睡又忍不住在心里给“公私分明”这个形容词打了个问号。

“不过他既然会破例单独提到你,就说明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老板似乎还是不甘心,略微顿了几秒又继续说道,“还是可以想办法试试,对你来说也不算吃亏。”

不算吃亏……?

金泰亨听得泛恶心,不用想也知道老板嘴里所谓的机会到底是什么。

偏偏关于T.S研讨会的消息到了嘴边转了几次都被鬼使神差地咽了回去,最后他也只是态度很好地敷衍着应答了几句把老板哄走,然后翻出手机偷偷摸摸给田柾国发了条消息:

「研讨会…不知道可不可以问」

发完他就盯着上面一条好友验证通过的系统提示发呆,似乎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竟然会是这个。

 

手机很快就震了两下。

金泰亨吓了一跳,回过神重新把视线的焦点拉回来才发现田柾国还真给他回了消息,屏幕上新的聊天框弹出来,跟他发出去的时间相隔不久,说是秒回也不夸张——

「除了你那点工作就没别的话讲?」

「下周二,想来的话随时可以」

 

金泰亨怔了怔,看着那两行字眼睛发直。

“不然讲什么……”他心虚地把屏幕关掉小声嘀咕道。

说完又不太甘心地重新打开手机盯着那短短两句话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指尖在键盘上划了几圈,最后一个字也没回,还顺手把聊天记录删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个清醒的人,至少不能因为一时的痛快就得意忘形,真妄图跟田柾国发展出不必要的其他关系。

 

 

 

+

金泰亨有好几天没再见到田柾国,甚至连一条消息都没发。

倒也不是有意逃避,只不过他给自己在田柾国心里预设的定位就是陪睡床伴,除此之外似乎也并不需要有什么额外建立联系的机会。

当然如果硬要说的话,也不是没有他对田柾国那一丝微妙感情的心虚。

 

所以当他再次在出租屋门口看到门神一样的田柾国时,甚至花了点精力才忍住调头跑掉的冲动,沉默了好半天才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住平静的表情轻声问道:“田总怎么来了?”

 

这话当然是走流程的废话。

把什么学长学弟和投资合作都抛开不谈,就他俩目前简单粗暴的生理关系来说,田柾国这位励精图治的海归精英会在非工作时间纡尊降贵来这种地方找他,目的自然不言而喻。

田柾国挑了挑眉,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直盯得他头皮发麻率先别开视线才轻轻巧巧地冲他扬了扬下巴,慢悠悠开口问道:“不进去吗?”

好像一个字的答复都没有,但却又明明白白地把答案说出来了。

金泰亨发愣,低头看见自己手里捏着的钥匙,语塞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嗯……进、进去的……”

——既然田柾国有需求,他也就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况且单就他俩之间目前仅有的性关系而言,对方绝对算是个可遇不可求的优质伴侣。

那天老板说他在这事上不算吃亏,想来也没说错。

 

生锈的锁孔转动起来有很刺耳的摩擦声。

这一次田柾国没什么耐心,门一开就摁着金泰亨的肩把人抵到墙上急吼吼地压上来亲。

金泰亨后背撞得生疼,想叫又不敢叫,下颌略微一卸力立马就被趁虚而入,田柾国吻上来,仿佛连他身体里仅存的那一点氧气都不肯放过,一定要抽干吸净才罢休。

金泰亨觉得自己甚至无可救药地在这股窒息感里沉溺着。

他其实没跟什么人接过吻,吻技差经验少,很快就浑身发软,脊背无力地蹭着墙壁往下滑,最后还是被田柾国拦腰捞起来,半扶半抱地拽进卧室,稀里糊涂一头扎进去。

 

 

+

他们约了第三次。

田柾国的动作比之前要急一些,力道也大了不少。对方似乎已经对他的身体轻车熟路,没多久就把他折腾得浑浑噩噩。

屋子里没开灯,只有窗外零星的灯光透进来一点微弱的亮,他刚好能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田柾国那张沁满汗珠的脸,乍一看好像也没比他体面多少。

他不自觉开始分神,忍不住去想这么个完美主义者明天研讨会是不是还会没事人似地面对一切,仿佛今晚的事从没发生过……

 

实际上金泰亨也没能分神多久。

田柾国毫无预兆地退了出去,突如其来的空乏迅速蔓遍全身,悬在半空久久无法下落。

他尾音走着调叫了一声,几乎是乞求似地抓住田柾国的手臂,哽了半天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田柾国没出声,低垂着眼睛看他,吊了他好一会儿才磨磨蹭蹭俯下身叹了口气,口齿含糊地抱怨:“学长怎么连跟我做都这么心不在焉的……”

金泰亨神志不怎么清明,思考能力早被冲得七零八落,浑身都打哆嗦,明明引以为傲的理智在重复着该到此为止了,身体却事与愿违地迎合着田柾国浮浮沉沉。

 

结束时田柾国照旧拥着他躺了好一会儿,吻落在他后颈和肩背上,像极了温柔缱绻的恋人。

 

金泰亨累得睁不开眼,也顾不上咕咕直叫的肚子,身体一松意识就往下坠,脑海中唯一还算清晰的想法就是睡觉。

但田柾国似乎还没尽兴,抱够了就顺势吮着他的耳垂咬了两口,低声问道:“没吃晚饭?”

金泰亨被咬得发痒,徒劳地挣了两下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耗没了,磨蹭半天才闭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田柾国听了就笑,重新贴上来蹭着他颈侧亲,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又撩得他无法自持,一呼一吸都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放纵意味。

 

他头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田柾国对理智的摧毁程度,只不过身体确实到了极限,没撑多久就彻底没了意识。

昏然睡去前他忍不住嘲笑自己饮鸩止渴,明明知道有些计划外的事情早早了断才好,偏偏精疲力竭之后还是一次又一次贪婪地沉溺在其中不可自拔。

 

他甚至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事上跟田柾国这么合得来。

 

 

+

金泰亨做了个梦。

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场校运会,田柾国穿着黑色无袖运动背心从他眼前跑过又折返,弯着眼睛问他有没有水。

他点头,把呵了层白气的瓶子递过去,却被一把抓住手腕怎么挣都挣不开。

许多陌生的面孔围过来看热闹,有起哄的有妒恨的,议论声像一个巨大的旋涡将他困在中央,辩白仿佛成了沉船时碎裂的浮木,苍白无力地被压入水底隔绝掉一切声音。

 

他感到浓浓的窒息,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清醒过来。

睁开眼时他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保时捷的副驾驶位上,梦里田柾国那张无论如何都模糊不清的脸现在倒是清晰无比地充盈视野,鼻尖几乎要蹭着他的脸颊。

他愣了愣,脸上腾地泛了点红,一瞬间就有无数种想法蹦出来,然后又都被他一点一点否决之后试图从脑海里赶出去。

田柾国倒没太大反应,就着这个暧昧的距离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神色自若地直起身别开脸点了根烟,半边身子靠着车门漫不经心地说道:“吃宵夜。”

 

“宵夜?”

金泰亨有些诧异,往外看了一眼才发现车停的地方是当年整条街都是小吃摊的高中后门,只不过时间过得太久,曾经零散的推车现在都被安置进了光鲜亮丽的店面,看起来多多少少缺了点烟火气。

“你不是没吃晚饭么,”田柾国就着湿热的夜风吐了一大口白烟,整张脸都变得影影绰绰的,“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也很久没在国内待过了……”

“只有这里还能算熟悉,”他抿了抿嘴,抬起头扫了一眼干净整洁的巷子,“不过也和印象里差得挺大的。”

 

金泰亨满脑子都是刚刚睁眼时看到的田柾国,压根儿没注意听说话的内容。

理性和感性几乎快把他的整个人撕成两半,一半沉溺在那点臆想出来的温柔里,一半疲惫地重复着自我警告别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最终他只是点点头没说话——这是他此时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在彻底冷静下来之前尽量减少自己和田柾国除了上床以外的交流。

 

然而金泰亨很快就意识到自我放纵的后果到底有多严重。

下车时他差点摔了个趔趄,哆嗦着两条腿被田柾国扶了一把才发现自己浑身都酸软得仿佛刚跟人打了一架似的。

“学长身体不舒服啊,”罪魁祸首掐掉烟抿着嘴笑了笑,顺手把人往自己怀里拉了一把,声音柔和得像是种条件丰厚的诱骗,“我背你?”

 

金泰亨当然不愿意,但他也清楚就自己现在这个举步维艰的状态,估计再磨蹭一小时都不一定能缓过来,显然不适合让田柾国这位大忙人在这陪着自己浪费时间。

于是他最后没反驳,只埋低了头盯着地面,默认把选择的权利全权交出。

 

田柾国始终没什么表情,站着又打量了他一会儿才慢悠悠蹲下,侧过头轻声说:“上来。”

金泰亨有点慌,迟疑了几秒还是从善如流地趴了上去,前胸和田柾国的后背贴到一起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心脏都好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说话。

田柾国后背不算特别宽,背着个成年男人虽然不怎么费力但走得也不算快,金泰亨很轻易地就能感觉到对方那两只手虚握成拳垫在他腿下,从始至终都没有碰过他的身体,仿佛一小时之前跟他在床上做得天昏地暗的是另外一个人。

 

就连一点误会的空间都没给他留下。

金泰亨刚开始还紧张得要命,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精神倒是松弛了不少,下颌垫在田柾国的肩上疲惫地笑了笑,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充其量也就和田柾国睡过三次,怎么会不自量力到开始臆想对方在这种关系里的态度……

 

毕竟他们之间本就是你情我愿并且见不得光的。

 

 

+

金泰亨的想法很快就得到了更近一步的印证。

 

大排档老板娘还是高中时开小吃摊的阿姨,大概熟悉田柾国又没认出金泰亨,上菜时笑眯眯地拽了把凳子坐过来聊天,话题七拐八绕最后总离不开金泰亨的年纪职业之类的俗套问题,末了还不忘见缝插针地感叹田柾国眼光好,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田柾国听了就笑,单手托着下颌盯着埋头吃东西的金泰亨看,顺便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问话都挡回去,直到人走了才不紧不慢地拿起筷子象征性拨了拨盘子里的菜,漫不经心地跟金泰亨道歉说老板娘年纪大了说话没轻重,让他不要往心里去。

金泰亨半天没出声,抿着嘴顿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小声说了句“不至于”。

 

“什么?”田柾国没听懂,睁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金泰亨粗略地在心里把先前的想法过了一遍,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慢吞吞地抬起头,对上田柾国的视线时眼神有种谨慎却坚定的矛盾感。

“我虽然不太清楚这种……的实际情况应该是什么,”他说话很慢,似乎还在思考怎么把意思表达得更清楚,“但我也不会因为这事敲竹杠,所以田总不用额外在我身上费心。”

 

漫长的沉默。

田柾国在潜意识里逐字逐句地理解了一下金泰亨的意思,不自觉微微蹙起眉,隔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开口:“所以……那天是你……”

“凡事都有第一次。”金泰亨缩了一下,但几乎迅速就出言打断了,说话时指尖还不安地拨弄着筷子,仿佛非常反感那几个字从眼前这个人嘴里说出来。

 

空气几乎凝滞。

田柾国愣了几秒,表情少见地有些失控,整个人也逐渐变成一种张惶的状态,看向金泰亨时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抱歉,我、我不知道你是……”

“是我没说,”金泰亨笑得点到为止,语气也轻快得仿佛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小事,“这个本来就无关紧要,你情我愿的话是谁也都没关系了。”

 

田柾国又忍不住皱起眉来。

金泰亨知道自己大概是踩到了田柾国的雷区,毕竟放下身段来关爱床伴是田柾国,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就算是演也该识趣地表现出点为情所动,或者说点好听话,而不是直白地把最后这点体面也扯烂了摆在他们本就贫瘠的关系面前。

连他自己都说不准这是清醒还是意气用事。

他抠着筷子沉默了一小会儿,很快再一次勾起唇角象征性地笑了笑,说话依旧是毫无慌乱的慢,“我那天心情不太好,这和喝酒一样,都算是一种调整情绪的方式吧……”

“你刚好去了而已,”他抿着嘴局促地再次笑笑,又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没去我可能就找别人了。”

“所以……我不会乱说话,你也没必要为了稳住我额外花精力。”

 

田柾国始终没说话,只支着脑袋听金泰亨一句接一句地讲,到最后连皱起的那一点眉也舒展开了,彻底变成了一种淡漠的状态。

金泰亨心里没底,看不出田柾国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话说完了也没动,只是绷着身子坐在原位等着对方发火或甩手走人,结果没成想田柾国倒没什么反应,摁着打火机点了根烟不紧不慢地抽了几口,吐出的大片白色烟雾升腾起来,像是在两个人之间隔开一道半透明的墙。

 

旁边的几桌坐的是刚结束晚自习的高三学生,吵吵闹闹开玩笑时会把碳酸饮料假装成啤酒豪迈地干杯,和他们俩死气沉沉的氛围完全不一样。

金泰亨没来由地感到一点飘忽的难过,说是感时伤怀或黯然抱憾似乎都不准确,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种感情与田柾国有关——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在某个瞬间假想过,如果认识的时间可以倒退回七八年前的话,他们之间是不是会比此时此刻稍微缓和一点。

 

一根烟很快就燃到了底,田柾国动作娴熟地把烟蒂按在沾了水的纸巾上,然后抬起头盯着两眼干涩发红的金泰亨看了一会儿,忽然垮着嘴角顶了顶腮,叹气似的感叹道:“真有意思啊,金泰亨。”

金泰亨浑身一颤,在讥嘲的语气里硬着头皮抬眼时才发现田柾国似乎是在笑,但别开脸看向旁边闹腾得正欢的几桌高中生时表情实在算不上好看。

 

“想不到我在你眼里是这么随便的人。”田柾国摇着头轻声说。

 

 

+

T.S的设计研讨会如期举行。

金泰亨到T.S的时候比预定的开始时间晚了一点,倒不是他恶意迟到,单纯只为了跟田柾国避嫌。毕竟前一晚他们才刚因为一句“随便”不欢而散,虽然为了工作他可以厚着脸皮来继续参加研讨会,但是见面这种尴尬事原则上来说当然还是能省则省。

 

前台的接待对金泰亨印象深,一看见他进来立马眉开眼笑两眼放光,边套近乎边简单做了登记就热情似火地给他指了研讨会的地点。

 

金泰亨礼貌地笑着道了谢就沿着走廊往里走,路上偶尔有急匆匆的职员抱着文件擦身而过,面孔年轻生涩态度却积极认真,一看就是刚入职没多久的毕业生。

他很快就在走廊尽头找到了前台接待说的小礼堂,墙上还贴了一张印着加粗加黑「设计研讨会」字样的硬纸。门没关紧,他能听到清甜的女声透过虚掩的门板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大概是研讨会已经按时开始了。

他盯着那张纸犹豫了一会儿,转身绕到后门,尽可能地放轻动作压下把手猫着腰走进去。

 

礼堂不算大,来的人也很多,但大概是因为那一点不起眼的阶梯式,金泰亨几乎可以很清晰地辨认出每一个人的背影,甚至视线还能无遮无拦地直通到台上,轻易就能看见那位声音清甜的女主持……以及坐在旁边的田柾国。

 

田柾国今天穿了一套深蓝色西装,整个人看起来没那么冰冷不近人情,比之前见到的几次要鲜活不少,只不过和他们私下里相处时会笑会怒的样子还是相去甚远。

金泰亨不自觉地直着眼睛发了会儿呆,莫名其妙又想起前一晚坐在大排档里跟他置气的田柾国,一时间脑子里各种无意义的想法乱七八糟地糅合在一起,直到全场人都被漂亮幽默的女主持逗得放声大笑才回过神来,结果一抬眼就正对上田柾国直白的视线。

田柾国似乎是在笑,嘴角有不太明显的弧度,放在所有人的笑声里显得克制而自然,既符合身份又贴合性格,并不会让人觉得有任何不合时宜的地方。

 

只有金泰亨知道田柾国的视线落点是自己的脸。

他不自觉开始屏息,脑海里那些凌乱的想法又一次不可控制地变得具象化,拽着他的心脏一下一下猛烈向下坠,余震落在血液里瞬间就激起巨大的涟漪,荡得他头晕目眩。

他几乎是本能地错开视线逃避,趁着垂下头的时间里短暂找回一点理智,然后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努力把不断沉溺的自己再次从幻想的旋涡中捞出来。

他甚至有点庆幸工作状态下的田柾国那股疏离感还能让他觉得陌生,不至于在这种肉体关系带来的并发情感里陷得太深太久。

 

“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能来参与T.S的设计研讨会,”田柾国不知道什么时候接过了话筒,脸上挂着游刃有余的微笑,说起话来声音清脆语气也格外诚恳动人,“T.S在很多方面还不太成熟,能与大家有这样的机会交流是敝司的荣幸,也实在很感谢各位的信任。”

“当然,我知道大家来参加的目的还是为了能够竞标接下来的长期设计合作计划,所以……”

 

金泰亨猛地抬起了头。

竞标……长期设计合作计划……?

田柾国似乎还在看他,又似乎没在看任何人,只是视线公平而客气地扫过全场每个人的时候停留了那么暧昧的半秒钟而已。

那几个字还在他脑海里不断复读,鲜明的抑扬顿挫带起层层叠叠的回声,他茫然地顺着每一个背影去追田柾国的目光,却终于在某一刻辨认出坐在前排正中的人是自家公司那个看自己不顺眼的业务组长,甚至旁边隔了两个座位就是几家对手公司的设计师。

 

金泰亨愣了愣,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短短几秒钟里冷了下去,逐渐意识到当初老板评价田柾国公私分明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又忍不住想,自己也许从来就不在对方的私事范畴内呢。

毕竟非要较真的话,他们也只是睡过而已。

田柾国把话筒又递还给女主持,示意研讨会开始时似乎牵起嘴角顺带再次看过来。

那是很短但很煎熬的一秒钟。

金泰亨胸口抽了两下,忽然觉得意兴阑珊,低下头又发了会儿呆,然后认命地勾了勾唇角,慢吞吞翻开笔记本开始像以往一样认真地写下会议摘要。

——毕竟这是临时助理的本职工作,而他也只不过是个为生活发愁的普通人而已。

 

 

+

金泰亨又一次在出租屋的门口见到田柾国。

这一回他坦荡了不少,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摸出钥匙开门,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这位不速之客留。

 

田柾国倒也没太在意,两手抱胸靠在墙上勾起唇角盯着金泰亨看了一会儿,忽然凑过来低声说道:“学长今天迟到了七分钟。”

陈述句,语调平淡得几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个公正无私的审判员。

金泰亨没理他,就着昏黄的楼道灯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刚开始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田柾国似乎并不意外他的态度,吃了瘪也没什么气馁的意思,弯起眼睛歪着头又凑近了一点,故意把尾音拖得老长,“没想到——”

 

金泰亨依旧专心致志地拧钥匙,但开口说话时语气里的那根刺倒是怎么藏都藏不住:“我之前不知道自己可以缺席。”

——这话不假,在他确切听到竞标合作计划那几个字从田柾国嘴里蹦出来之前,他完全没想过自己在床上任由对方予取予求了这么久,换来的却只是一场对所有人开放的研讨会。

田柾国理亏地努了努嘴,随即笑了一下:“生气了?”

金泰亨没说话,钥匙在生满锈的锁孔里转得刺啦直响。

田柾国安静地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一手撑着门板一手握住钥匙柄上冰凉沁汗的指尖,迫使金泰亨在这一点狭小空间里转过身和自己四目相对。

他们的距离很近,呼吸时气息都重叠在一起。

“为什么不高兴?”田柾国的声音很轻,听起来有种非常隐晦的小心,隐晦到让人会以为是错觉,“因为觉得我在骗你吗?”

 

金泰亨哆嗦了一下。

他当然不意外田柾国能够轻易看穿他的想法这件事本身,只不过这种揣在心里的事情被摆到明面上来讲,让他觉得多少有点难堪过头。

“抱歉啊田总,”他垂下眼睛把视线掩藏好,然后假装云淡风轻地笑笑,“您是甲方爸爸,用您的话讲我只是您乙方备选list之一的临时助理,本来就没什么交集,怎么会不高兴……”

 

田柾国下意识皱了下眉,一瞬间就有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破土而出。

紧张、忐忑,又或者是难以察觉的窃喜、庆幸……他少有地感到混乱,甚至没有办法辨明其中任何一种感觉。

他觉得把这归结为情绪的具象化其实并不准确,严格来说他在这一刻没有深入追究这些,也没有过任何一点愤怒或者失望,他只是单纯不想继续听金泰亨这样说话,总觉得仿佛每个字都是在用一种戏谑的方式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推向一个更失控的极端。

 

吻几乎是条件反射似地压过去,完全独立于思想体系之外,甚至还带着点说不出的狠劲。

——这是田柾国过去曾不止一次在心底嘲笑过俗不可耐的行为,但却在此刻成为一种情不自禁的本能。

 

金泰亨被亲得发懵,脑子嗡嗡作响,心也慌得要命,眼角因为缺氧一阵阵泛湿,捶着田柾国的胸口躲了两次都被追上来重新吻得更深。

失重感很快就从口腔蔓延开来,好像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从内而外被打上了田柾国的烙印,不再属于他自己。

 

分开时金泰亨觉得自己像是从窒息濒死的临界点勉强活过来,脊背抵着门板喘得厉害。

田柾国的视线如同在他脸上生了根,直白得几乎随时可以发芽开花,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

楼道里很安静,几秒之后连感应灯也没了亮光,整个空间都被密不透风的黑暗填满,只剩下田柾国均匀的呼吸声,清晰有力得仿佛是一根线,缝在他的胸口越抽越紧,每一口气都让他痛不欲生——不太明显的烟草味,还有田柾国身上古龙水的淡香,都混在盛夏夜晚闷热的潮湿气中不受控制地往他身体里钻。

他在这一刻忽然彻底理解了「自甘堕落」的意思,就算心里早就把和田柾国之间的利害想得明明白白,也没办法否认自己对这事乐在其中,至少在生理上是这样。

他觉得自己快被折磨疯了。

 

在金泰亨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断掉之前,田柾国忽然说话了。

“在有些时候我代表的就是公司立场,”他的声音很低,像是犹豫又像是难以启齿,“国内的第一家合作商,T.S一定会谨慎选择,所以没有信息差是公平的前提,这也是举办公开研讨会的目的。”

金泰亨略微抬起脸。

“K.R的确非常合适,但我还是需要把每一个备选项都认真评估过才能根据情况最终决定,这是对所有参与者的付出负责。”

 

金泰亨垂着眼睛没出声。

他当然知道,不用田柾国说他也早就想得明明白白——不论对方此刻是公正无私还是道貌岸然,至少就他俩目前除了做爱之外都算不上愉快的几次相处情况来看,身为T.S的老板确实没理由跟他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陪睡床伴讲真话。

他忍不住在心里自嘲,自己怎么就自大到妄想能站着就把好处拿了这种便宜事。

 

他咬着唇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重新抬起头扯出一个明媚动人的笑容,伸手捧住田柾国的脸吻了上去。

 

 

+

田柾国觉得自己实在是贪得无厌。

 

还是那个潮湿老旧的顶楼,还是那个简陋闷热的出租屋,他浑身僵硬地被金泰亨抱住,温热的鼻息拂在脸颊上时说不清那种触感到底像薄纱还是像羽毛,每一次呼吸都会带起细小的酥痒,几乎要到难以忍受的程度。

——这是金泰亨头一次主动吻他,嘴唇软得像两块棉花糖,带着点凉丝丝的甜,让他情不自禁地沉迷得更重更深。

他少见地觉得呼吸困难,怦怦的心跳像是猛然落下的暴风雨,只有最后一点理智拼尽全力拽着他,不至于彻底跌落到看不见的深渊里。

 

金泰亨退开了一点。

温度骤降,田柾国打了个激灵,怔忡地睁开眼借着窗外透来的灯光在一片漆黑中努力找回视力,这才发现金泰亨正颤着指尖把衬衫往下褪。

他呆了几秒,随即一把抓住金泰亨打着哆嗦的手,开口时声音僵硬得出奇。

“你干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毕竟他们早就睡过好几次,这种过分纯情的问题放在他们之间显得格外怪异。

金泰亨低头咬着唇顿了顿,鼻尖细密的汗珠汇在一起,颤抖了几下之后坠落在地。

“我知道您是个公正无私讲原则的人,”他扭了扭手腕,缓慢而有力地挣脱钳制,然后小心翼翼抬起头笔直地回看向田柾国,“但如果K.R和其他公司各方面条件一致的话,希望您能看在我们这段……关系的份上,优先考虑K.R。”

 

漫长的沉默。

田柾国有很长时间既没动也没说话,只是重新抓住金泰亨细瘦的手腕盯着那张脸看,目光说不上是纯粹还是复杂。

——那是足够让任何人难以忘怀的长相,他当然也不例外。从当年校运会冲线时不经意瞥到的那一眼起,只有他自己知道懵懂无知的高中生到底迸发过什么难以名状的陌生情愫。

他曾经在毕业典礼学生代表的准备间里偷看金泰亨上台前的背影,曾经藏在幕布后光明正大地凝视金泰亨被追光灯映得光彩照人的侧脸……这些放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来看或许都不能称得上是一种稳定的情感,他也没想过把这一切同诸如“白月光”或“朱砂痣”一样有关情爱的词汇关联在一起。

毕竟他向来不愿意在情感上耗费太多精力。过去的几年里他遇见过各种人,谈过几段短暂而不走心的恋爱,也做不到像那些翻来覆去重播的电视剧主角一样,只靠记忆里几个零碎的片段就对高中时仅有一面之缘的金泰亨情根深种。只不过在深夜失眠盯着天花板规划工作的时候偶尔会想起这么一个曾在他青春里留下过巨大涟漪的陌生人,有时还会多花几秒钟想象一下当年那个漂亮爱笑的学长现在过得有多好。

当然,如果不是那场没头没尾的校友会,如果不是那通低声下气的私人电话。

甚至七八年前埋下的那棵胚芽从重逢那一晚晚破土而出到现在,也只不过才刚过了一个多星期而已,却似乎好像已经飞速生长到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状态。

 

“这段……什么关系?”田柾国有点出神地轻声问道。

 

金泰亨下意识缩了一下,没说话。

他当然知道这段关系不光彩,但既然两个人你情我愿,那就该有只讲性不谈爱的基本共识,他也不该生发出这种单恋似的感情,更不该在业务合作这件事上有占便宜的心思。

怎么想都是他僭越太多了。

 

田柾国又凑近了一点,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窗外的灯光。

“金泰亨,”他的语气凌厉而柔软,语速并不算快,说话时会让人惊讶他是怎么把这两种矛盾的感觉糅合在一起,“你说清楚,我们什么关系?”

 

金泰亨又缩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千斤重的视线拉起来。

他不想去猜田柾国追问的原因是什么,但他也不介意牺牲自尊让沉溺其中不可自拔的自己再清醒一点,哪怕是以一种自取其辱的方式。

毕竟现在不是当年,他早没了直视田柾国的资格,如果不是那一晚色欲熏心,他们如今的人生本来就不会有任何的交集。

 

“跑友,”金泰亨微微勾起唇角缓慢地说道,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游刃有余,声音也云淡风轻,“不过我之前也说过,不会乱说话的,这一点请您放心。”

 

“……炮友?”

田柾国愣了好一会儿,然后费劲地把这个词咀嚼了三遍,忽然皱起眉嗤声一笑。

 

“那你还真是一点当炮友的自觉都没有啊,金泰亨学长。”他眯起眼睛,嘴角不受控制地垮塌下来。

“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他冷冷说道。

 

 

+

半小时后金泰亨终于明白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摔在田柾国公寓主卧柔软的大床上,被迫把所有痛感和快感全数接纳。

这一次田柾国的动作又急又狠,每一下都带摧枯拉朽的力道。

他跪着的两膝不住打哆嗦,几次想开口求饶,结果又想起那句冷冰冰的“自觉”,只好半推半就地任由大脑在这种狂热里逐渐变得迟钝甚至停滞。

 

“嗯……”

他身体敏感,出声也很轻,微微有点沙哑,尾音有不太明显的哭腔,听起来比嘴硬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要软得多。

他没捱多久就缴械了一次,整个人都像是海难里苟延残喘的幸存者,被汹涌的潮冲得昏昏沉沉,以至于热流倒灌时,他甚至花了几秒才意识到这一次他俩之间什么都没隔。

 

金泰亨扭着发沉的身子挣了挣,然后自暴自弃地酸涩一笑——不用考虑后果、不必介意感受、不需要任何交流……原来这才是他一直以来该有的自觉。

生理上的快与心理上的痛撕扯出怪异的矛盾体。这种被无度索取的感觉让他觉得煎熬,甚至切切实实地怀念起前几次田柾国的怀抱和亲吻来。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关于田柾国的一切事情上确实是自讨苦吃,不然也不会在自认炮友之后还去妄想额外的关爱和温柔。

这就好像是在和空气打一场拉锯战,明明早知道感情是他们这段卑劣关系里最后一道不该触碰的红线,明明本该像这些年冷漠的自己一样利益至上,偏偏毫无节制地一次又一次往禁区里跑,最后自我催眠似的越陷越深。

不过他又忍不住嘲笑自己——其实早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做了选择,现在又哪来的机会和资格反悔呢。

 

两轮之后田柾国没再继续。

他捞着金泰亨的腰把人翻过来,忽然就顿住了。

金泰亨比以往安静很多,声音很克制也很轻,脸颊和鼻尖氲着一层酡红,眼角有小小的泪珠,顺着皮肤的纹路缓缓滚落到枕头上,留下不太起眼的水痕。

田柾国一愣,定定地盯着那滴泪看了半晌,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

 

金泰亨蜷了蜷酸痛的身体,然后红着眼睛笑笑,强撑着最后一点精力略微仰起脸,头一次鼓起勇气注视着田柾国那双漂亮的眼睛小声说:“对不起啊……”

他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道歉,可能是因为意气用事打搅了田柾国今天的心情,可能潜意识里总归讨厌最初决定利用这段关系的自己……总之暖和热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消退,甚至连他自己原本的体温都一并被冰冷剥离吞噬。

他觉得好累。

这种疲惫感像年久失修的危楼,轻轻一碰就轰然垮塌,齑砂碎石把他仅存的那一点意识也深埋进了不见天日的废墟里。

大概一切都已经到此为止了吧。他在昏然睡去前稀里糊涂地想。

 

 

+

金泰亨是被讲话声吵醒的。

田柾国似乎是站在卧室外打电话,刻意压低过的人声被门板隔开后像蒙了一层厚实的棉布,闷闷的听不真切,语气冰冷严肃没什么感情,大概是在忙着谈工作。

金泰亨不再睡得着,睁开眼盯着空气发呆,心不在焉翻了几次身才迟钝地意识到身体并没有什么黏腻的不适,甚至还妥贴地穿了睡衣,扣子一直扣到领口,略微一低头就能闻见棉布纤维里很淡的皂香。

他无意识地吸着鼻子,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断断续续地回想起前一晚发生的种种,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又涌上来,就像这事带来的疲累一样,久眠之后依旧顽固地寄生在他的身体里,无论怎么努力都挣不脱甩不掉。

他懊丧地长叹了一口气,抱着被子一角蜷起酸乏的身体把脸埋进枕头,仿佛只要不去面对就可以自欺欺人地从眼前的现实中逃开似的。

 

门外的声音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锁舌小心翼翼转动的声音。

田柾国放轻了动作走进来,整个卧室安静得只有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由远及近,在床边悬停了一会儿,床板又缓慢地矮了下去。

那股皂香浓了不少,里面掺着熟悉的古龙水的味道。

田柾国有好半天都没说话,就只是在床边静静地坐着,可能在发呆也可能在做别的事。

金泰亨不敢动,心怦怦直跳,两颊和耳廓也没来由地发起烫来,他甚至庆幸自己大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不睁眼就可以继续负隅顽抗着假装视而不见。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忽然听见田柾国与片刻前完全不同的温和声音:“躺太久小心头晕。”

 

金泰亨打了个颤,知道自己大概是装不下去了,于是只好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用余光偷偷觑向田柾国。

“起来吃点东西,”田柾国正盯着他看,唇角有不太明显的弧度,目光却礼貌而克制,“你睡了好久,再睡天都要黑了。”

“噢。”金泰亨轻轻应了一声,然后顺从地撑着床板坐起来,慢吞吞地翻身下床。

他当然知道自己没有不听话的资本。

他们前一晚刚把最后一点体面都撕得粉碎,现在田柾国能心平气和地面对他而不是把他赶出去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

 

田柾国始终没说话,直到金泰亨软着腿走到卧室门口才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把人叫住。

“那个……”他褪下拖鞋走过来蹲下,伸手抓住金泰亨光裸的脚腕,很快又神色不太自然地松了手,只把拖鞋整齐地摆好,然后错开视线轻声说,“虽然是夏天,但也别着凉了。”

金泰亨愣了愣,就着惯性踩下去,直到田柾国残留的体温顺着他冰凉的脚心攀升到小腿,他才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

——他们之间在经历过昨天这一场之后,似乎终于开始如他先前所愿,逐渐走向再无交集的陌生人。

 

而他也毫不意外地发现,抛开那些不怎么光彩的功利心不谈,自己其实完全没有最初设想中如释重负的感觉。

 

 

+

田柾国开车送金泰亨回出租屋,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晚高峰市内塞车塞得厉害,保时捷排在密密麻麻的车流里也只能被迫走走停停。金泰亨没坐多久就犯了晕车症,开窗透了半天气还是觉得头晕恶心,最后只好惨白着一张脸扯了扯田柾国的袖口,硬着头皮小声问道:“有没有晕车药?”

田柾国一愣,顿了几秒才抿着嘴转过头来,并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不舒服吗?”他问。

“嗯……有一点,”金泰亨咬着唇局促地笑了笑,随即别开眼看向车窗外涌动的车流,“没有也没关系,不是什么大毛病。”

 

田柾国没再说话,在下一个岔路口一言不发地开了转向灯。

“不用……”金泰亨在导航仪「已偏离路线」的提示音里慌张地看向驾驶位上面无表情的田柾国,生怕再给对方多添一点麻烦,“真的没关系……”

“不舒服就闭上嘴老老实实休息。”田柾国用余光横了他一眼,咬牙忍了半天终于又后撤到礼貌的基准线上放缓了语气说道,“顺路去药店,不麻烦。”

 

金泰亨很快就意识到田柾国说的不是真话。

他们少说开了三十多分钟才绕路找到了高中门口的药店,田柾国解开安全带逆着放学的人潮往药店走,很快就消失在攒动的人影里。

金泰亨叹了口气,又想起来吃宵夜的那一晚田柾国说过,这座城市其实熟悉的只有高中周围这一点地方而已。

所以为了他这么个人,为了一盒无足轻重的晕车药横跨半个市区吗?

 

背着书包的高中生成群结队地打闹着从车旁边路过,有背着老师偷偷谈恋爱的年轻情侣停下来惊叹地多看了几眼,漾着笑的承诺顺着车窗的缝隙飘进来——

“我将来要努力赚钱,也开这种车带你出去玩。”

“呸!就会说空话……”

“真的!你要相信我呀~”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在意这种东西。”

……

金泰亨透过单向玻璃看了一眼黏在一起的两个背影,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遗憾。

如果他和田柾国能再早一些开始呢?如果早到七八年前呢?

他怔怔地放空了一会儿,忍不住又笑起来。自己这些年里遇到过这么多麻烦,总归会在这千百个日夜里的某一个瞬间变成阻碍田柾国的累赘。

这种设想现在看来实在自私得要命。

 

另一侧的车门很快打开了。

田柾国捏着薄薄的药盒坐回驾驶位,就着路灯暖黄的光线辨认说明书上的小字,末了才认真地挤出两粒药片递给金泰亨。

金泰亨没敢耽误,立刻伸手接了扔进嘴里干吞。

药片被唾液溶开后有难以忍受的苦味从喉咙里反上来,金泰亨难受得五官都皱在一起,却只能拼命吞口水。

“你急什么,”田柾国手里的纯净水才开到一半,看见金泰亨的样子忍不住无奈地笑了一下,伸手抚了抚他紧皱的眉心叹了口气,“跟我多待一会儿就这么难以忍受吗?”

 

金泰亨没回答,略微偏头躲开田柾国的手,薄薄两片唇抿成一条线。

田柾国也不计较,把拧开了的水瓶递过去,看着金泰亨忍着眼泪仰头猛灌的样子,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你可能不记得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也是递水,”他偏头看向窗外,说话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怀念的意味,“高二那年我转校过来,临时替补跑四百米接力的最后一棒,冲线的时候我看到了站在裁判位的你……”

“我觉得好神奇,因为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明明我连同学都还认不全,但一下就知道你是金泰亨了,因为别人都在说高三那个次次都拿年级第一的学长特别好看……”

“我故意绕回去找你要水,你瞪大眼睛看我,叫我少喝冷的,”田柾国盯着依旧熙熙攘攘的人潮出神,“我那天好开心,比跑了第一名还开心。”

他缓缓地转过头来,游移不定的视线终于落在金泰亨没什么血色的脸上。

 

“现在看来还挺肤浅的吧,因为觉得你好看就……怎么说,唐突?”他挤出了一个艰涩的笑,说话时尾音发颤,“但那时候……我那么容易就可以走近你……”

 

“比现在要简单好多啊。”

 

 

 

+

金泰亨颤着眼睫低下头,指尖捏紧塑料水瓶,没说话。

田柾国眼睛红了点,立刻掩饰似地呼出长长一口气,嗦紧脸颊再次转开视线,小心翼翼试探着轻声问道:“现在愿意跟我讲讲你的事吗?”

 

金泰亨这才缓过一点神来。

“嗯……其实没什么,”他盯着手里的水瓶小心地吸了吸鼻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狼狈,“大学的时候家里出了点事,后来就退学了。”

“……退学?”

田柾国一愣,忽然想起自己出国前找同学询问金泰亨的近况,电话那头除了一问三不知就是三缄其口。

“我爸手里的项目数据有问题,涉及到造假和高额赔付,”金泰亨的声音是那种被磨平棱角的温吞,听起来有种心惊肉跳的平静,“他去调查的路上出了车祸。”

“虽然最后判定他不是主责,但赔付也还是要相应承担一部分,”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勾了勾唇角,“我妈走之前那几年身体很差,需要人照顾也急着用钱,我就退学了。”

“生老病死的事嘛……只不过在我这提前了点。”

 

田柾国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出声,指尖在方向盘正中的车标上无意识地摩挲了好几圈。金泰亨看着他,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揣摩他到底在想什么。

“就是这样,”金泰亨绞着手指又吸了一口气,目光平直地看向正前方,“我没读完书,而且这么多年也一直没什么正经工作,所以……”

“抱歉。”他语气僵硬地说道。

“……什么?”

“老板承诺过,如果能靠我和你……的关系促成跟T.S的合作,我就可以从劳务派遣变成正式员工。这对我来说挺重要的。我知道我是个很自私的人,也知道你对你的公司很负责,所以这种想法挺无耻的。而且我……”窘迫的羞愧感再次包围上来,他呼吸急促地垂下眼,忽然觉得说话变成了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我知道我们充其量只能算是……的关系,所以……”

“我没那么想过。”田柾国轻声打断,转头看向他时指尖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我以为我刚刚说得很清楚了。”

金泰亨没搭话,只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也许你觉得我们之间看起来不太正经,”田柾国酸涩地笑了笑,“但我真的不是个很开放的人,不是随便谁都可以的。”

“金泰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工作的事情,合作的事情……这些我都知道,你不想说的那些我也知道。”

 

金泰亨眉心一跳。

他不确定田柾国到底指的是什么,是他不想丢掉的最后一点自尊,还是他觉得他们不相配的潜意识,又或者是他始终觉得难以启齿的、对过去的遗憾。

 

“人生能有多长呢?”田柾国仰了仰头,目光从逐渐冷清下来的学校大门扫到还亮着灯的高三教室,“前二十几年都扔在学校,后面几十年又要为了事业奔波,能遇见喜欢的人本来就是件非常幸运的事……”

“所以很多东西并不值得浪费时间去想,”他顿了顿,随即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你看……上次遇见你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我不知道如果连这次也错过,还有没有这么幸运能再遇见你一次。”

 

 

 

+

金泰亨没有再说话。

田柾国沉默地等了很久,最后也没再强求,点了根烟一言不发地吸到底,然后重新发动车子按照导航往金泰亨住的地方开过去。

 

出租屋楼下没什么人,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在窄巷里听起来格外洪亮。

金泰亨心不在焉地向田柾国道了谢就下车往楼上走,各种各样的想法在脑海里乱窜,他却始终没有办法抓住任何一个。

 

人生能有多长呢?又有多少遗憾是曾经可以握在手里的。

 

手机在口袋里震个不停,他疲惫地摸了半天,终于在幽暗的楼道里看清了屏幕正中的来电人是大老板。

他深吸一口气平顺了一点心情,然后按下接听键。

 

聒噪的声音在听筒里炸开,带着电流的滋滋声震得他鼓膜一阵阵发痛,甚至揉着眉心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T.S似乎是评估好了所有竞标公司的竞标条件,提前给出了中标说明函,K.R也以综合评估最高分拿下了和T.S的合作项目。

 

金泰亨举着手机愣在原地,老板后面说的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几乎乱成了一锅浆糊。

一会儿是前一晚田柾国有些局促的解释,一会儿是田柾国红着眼睛说什么都知道,一会儿是田柾国捏住他脚腕又放开的手,一会儿又是田柾国叹着气说人生能有多长……他想起傍晚自己在睡梦中听到的那一通电话,还有从田柾国卧室离开时桌上放着厚厚一沓几乎被翻烂的竞标书。

他忽然感觉到心脏跳动时胸口有难以忽略的抽痛,而他的呼吸却过轻过浅,始终没办法从口鼻触达到心肺。

 

人生还能有多长呢?是不是真要等到走到生命尽头时回想这一刻,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他魂不守舍地挂断老板的电话,无力地靠着生了霉的墙壁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朝楼下飞速跑去。

 

 

 

+

田柾国熄了火靠着车门抽烟,视线总会不自觉往顶楼飘。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在执着些什么,明明金泰亨的答案已经足够明确了,他却像被钉住了一样连迈开步子的勇气都没有,站在原地反复地跟自己说抽完最后一根烟就再也不见,却搓着打火机点了一根又一根始终不愿意离开。

好像这一走就要又一次在茫茫人海中丢掉金泰亨了。

 

橘红的火星由亮变暗,然后再有新的就着火苗亮起。

直到他把半盒烟都点完,终于解脱似地长出了一口气,小声说了句“再见”,然后转过身准备上车离开。

 

咔哒——

车门锁被打开。

田柾国鼻眼酸胀地勾了勾唇角,指尖微微一使力就打开了车门。

 

车门拉开的一瞬间,他忽然听到身后有很急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田柾国——”

 

 

+

田柾国愕然回过头,看见金泰亨正朝他跑来,嘴角带笑眼角带泪地撞进他怀里。

怅然而失的低落和失而复得的喜悦在他的身体和大脑里毫无预兆就搅在了一起。他几乎是本能地张开怀抱把人牢牢接住,脸贪婪地埋进金泰亨沁汗的颈窝里,整个人都在无意识地微微发抖。

 

金泰亨呆了呆,很快用力回抱住他,说话时有小心翼翼的鼻音。

“真的可以吗?”他轻声问道。

 

“嗯。”田柾国没抬头,鼻腔里挤出很低的一声,收紧双臂仿佛要把金泰亨揉进怀里。

 

“别再走丢了,学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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